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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

连家凯这家伙,在电话里跟我说,他去了南太平洋,现在正在塔希提的沙滩上晒太阳,看着蓝色玛瑙石一样闪光的大海和棕色皮肤的本土美女。大概没有一年半载是回 不来了。据说那里是个天才隐居之地,不过我可以肯定,连家凯绝不是个天才,连天才的秃顶都没有。于是我从连伯母那里拿了他在城南公寓小套间的钥匙,连伯母 待我好,在家请我吃甜品,甜而不腻,就像她待人处事,虽然连家有钱,但是对待我这样的穷人也不至于太刻薄。

城南公寓B121201室, 是连家凯无数套房子中的一套,没什么特别,但就是贵。均价在四万到五万一平方。住在这的人非富即贵,我手中并无大把花不完直接往街上扔的钞票,也不是有着 神秘背景的神秘人物,我,只是个三四流的小明星,今天有戏拍,明天后天也许就没有了。在电视剧里,通常是配角的配角的配角,不是个角的角,男NNN号,有的人在电视剧里被人唾弃和讨厌,我连被人唾弃和讨厌的机会都没有,整部戏里最多出现个两三回,一眨眼没了,大家都知道的,这样的角色,叫做龙套。

所以我没钱。一穷二白。今天早上我被房东赶出了房子,今天下午我就找到了住处,好在有连家凯这个了不起的二世祖供着,他对我说,随便住,你爱住哪一套就住哪一套。

于是我揣着钥匙来到了城南公寓,在B座楼下的电梯口等着从二十楼的电梯下来。穿着比我还体面的楼层管理员,坐在旁边的小格子间中,从我进来时就一直看着我,像是我屁股后面长了一条猴子的尾巴。我按了12楼的键,此时管理员走向了我。

12楼,很久没人住了。”管理员仍用一双带着警觉的眼睛斜睨着我,语气倒也还客气,我这才仔细看了看他,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,额头上的抬头纹如岩石上坚硬的褶皱,两眼虽无光,但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眼色,大概平常没什么事干就在这盯梢来往的人。

我想他说的正是连家凯,我对他点了点头,却没什么好说。电梯门一开,我便一脚踩了进去,回过头看那个管理员,在电梯门徐徐合上之时,也许是错觉,我从他那警觉或者精明的眼神里看到一丝惊恐。我想这个人,肯定有点神经质。

(二)

电梯缓缓上升,很稳当,不知是否因为入冬之缘故,总之我穿的旧皮鞋令我感到双脚发寒。“叮”的一声,12楼到了。走出电梯,踏在深灰色大理石铺就的地板之上,一条横向走廊,右边不远处是一扇关着的窗口,窗外只是另外几栋城南公寓的相似楼房,同样清洁溜溜的深灰色的大理石墙壁,只觉冷冷清清。往左走,又是一条横向走廊,左右边各是一扇门,左边是1201室,右边是1202室。 我不知怎么的吹起了口哨,也许因为静的缘故,没有一丁点声响,好像一个人站在月球表面,什么都没有。我拿出钥匙插进钥匙孔,往左边转动了两下,不行,好像 锁上了,明显我是个生手,再往右转了两圈,门开了。我打开门,走了进去。屋子很好,什么东西都有。冰箱里有几罐啤酒,丁香鱼和火腿罐头,还有几个装在白色 塑料袋中的烂掉的苹果,看起来都已放了很久,有酸腐的气味。我看了一下丁香鱼罐头的生产日期,今年的95日,刚好是三个月前。

我 拿了两罐啤酒,坐到沙发上,打开电视机,之前的寂静被一扫而空,屋内像立即充满了人间气息。电视屏幕里正在播娱乐新闻,女主持人正使出浑身解数解说一个当 红男明星与女明星之间的无聊绯闻,浮夸的主持风格令报道本身失了真,我最不爱看这些明星八卦,立马换了台。电视剧,电影,体育节目,一一被淘汰,最后停在 一个点歌台,正放着陈升的《把悲伤留给自己》。音乐和啤酒结合,使我感到发困。

这 样冷的天气,暖气没开,身上也没盖东西,只觉得越睡越冷,醒来时,已是第二天早上九点半。浑身无力,喉咙里如吞了火山熔岩一般火热和疼痛,我想我已感冒发 烧,索性这几日在家睡大觉,管他是谁打电话来叫我去演男一号的戏,我也不去了。我继续睡,睡到中午才醒,喉咙已好些,现在只觉肚饿,想吃点热饭热菜,于是 出了门,可惜找寻半天,附近都没有饭店,我又回到城南公寓,准备直接煮包泡面下肚。又像昨天一样走进公寓内,管理员的眼神没有一丁点改变,只见电梯门口正 站着一位穿着卡其色风衣的女子,中等身高,身材瘦削,冷冷的天里还是肉色薄丝袜,一双黑色鱼嘴高跟鞋。没看到她的脸,但觉她的小腿腿型十分美丽,有这等曼 妙身形,如果不是个美女,那也实在可惜。正在想,她回过头来。我一看,惊了一下。她是个美女,但我为之惊讶的却是,她不正是陆芳寻?那个十几年前红得发紫 的女明星?我从前的家里还张贴着她那时的巨型海报。我读小学时,她正当红。我猜她该有四五十岁,却像三十出头,保养得当。

(三)

陆芳寻微微一笑,和当年贴着的那张海报上的她的笑容一样,同样倾倒人心。只是笑容里已不是当年的天真烂漫,反正不是了,尽管是笑,却隐隐看到一点点忧愁的。我也向她点了点头表示友好。

电梯门打开,我让她先进去,我跟着也进去了。这次她让我先按电梯,我按下12楼的键。

“你住在1201?”她转过头问我,神态自若,虽然是个问句,但没有疑问的情绪在里面。

“是的。”

“我住在隔壁。”

电梯爬的特别慢,和陆芳寻的语速一样慢。她说起话来,轻轻柔柔,像耳边吹着风。我终于不觉得这个四四方方的空间的冷清之气了。

“真巧。”我一下子喜欢同她说起话来,同有的人说话,好似老友久别重逢,这叫做自来熟。“原来住的不是你吧?”她的眼睛俏皮的眨了眨,我好像又看到那海报里二十出头的女子。

“不是,这是我朋友的房子,我借住着。”

“是家凯吧,出去旅游已有一段时间。”

“是是。”我明白为何与她自来熟了,因为连家凯的朋友亦是我的朋友。

“吃过午饭没?”她又问我。

“没有。”我回答。

“来我这边吃吧。尝尝我的手艺。”她温柔笑着,不容人拒绝。

“好的。”有幸一睹年少时偶像的容颜,又有幸与她共进午餐,所以我也不想拒绝。

电梯停了,我还是让她先出去,我跟在她身后,来到1202室 门前,她从黑色蛇皮手提袋中取出一串钥匙,叮当作响,房门打开,只觉敞亮。走进屋中,她递给我一双蓝色男士棉布拖鞋,鞋码相合,是崭新的,好像没人穿过一 样。这是一套很干净的小套房,和连家凯那套构造差不多。女主人的客厅摆着米色沙发,沙发上盖着蕾丝花边的布罩,中间是一张欧式纯白茶几,茶几上放着一个玻 璃杯,里面插着盎然盛开的粉红色百合花。屋子里几乎是一尘不染。沙发背后的的背景墙上镶有一副大寸的照片,照片上正是陆芳寻本人,应该是前不久刚拍的,和 多年前的海报里的她不同,别有一番韵味。多年前,我母亲也是陆芳寻的影迷,我忽然想起她曾经说过,陆芳寻嫁给一个富商,生活美满。但是很奇怪,此处明显是 一个单身公寓,难道她的婚姻有什么变故?

我随她走至客厅中。她客气地对我说:“请坐。对了,还不知怎样称呼你?”
   
“我叫乔生,你叫我小乔就是了!”我顺势坐在了沙发上。

“小乔!”她带着浅笑接着说:“男的小乔。”

“对对。”小乔,总比小陈小张小李好。

“你坐,我去做饭,很快就好。你喜欢听什么音乐?我这有套很好的音响,你爱听什么就听什么!”她说完去了厨房。

正合我意,我很喜欢听老歌。我看看放在架子上面的一张张CD,一眼就看到了一张粤语合辑。很老的一张唱片,保存的非常好,真可当做古董了。我取出碟片放进CD机内,音乐就从那套完美的音响中飘出来了。第一首是梅艳芳的《似是故人来》。

(四)

陆芳寻做了西芹炒百合,盐水虾,皮蛋豆腐和一碗清蒸蛋羹。正都和我胃口,而且平常吃惯大鱼大肉,今天感冒体虚,正是要吃些清淡的。我们两个面对面坐在餐桌边,她给我盛了一碗饭。碗碟都是一套,洁白的陶瓷上雕一朵红牡丹。餐具雅致,菜式合意,我高高兴兴吃了顿午饭。

午饭后,我们坐在沙发上聊天。

我 说起她从前的那些作品,我小学时就爱看她的戏。只是现在像我从前那般大的孩子都已欣赏不到那样经典的老片子了。她听到我这番赞词只是默默的低着头,抿着嘴 微笑,样子十分腼腆。她很早就没拍戏了,我问起她是否还有复出的打算,她睁圆了好奇的双眼看着我,好像在说还会有人看我演的戏吗?

“从前是女主角,现在要再去拍戏,必定是女主角的妈了!”她摇着头说。“到时候大家不止会说,哎呀她年轻时演的那个角色真美,还会说,哎呀现在的她怎么会老成这样?”

我明白,她像一朵如昼昙花,最美的一霎开过就好。

“你呢?你也是演员?”

她怎么会知道,我未提及过,难道我脸上写着演员二字?若是这样也好。

“是是,我是个龙套。与您比起来,望尘莫及啊。”

“你会熬出头。”

听到这鼓励,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,因为我已经熬了太久了,就像紫砂壶里的草药一样,本来是苦的,熬的太久,就焦了,那是苦不堪言。

“放心。”她好像猜中我心事,又送了我一颗放心牌的定心丸。

我笑笑,心中又疑惑起她独居于此的原因来。她好像完全了解我所想,于是开了口,向我娓娓道来。

“我 与我先生已分居多年。他在国外认识了另一个女人,当年,在我最红的时候嫁给他,因为他的家庭条件,还有他爱我。我们有一个男孩子,和你差不多大,我为他备 了双蓝色拖鞋,等他来看我,他却很少来。他现在有女朋友了,和从前不一样了,再也不是粘着我不放的小孩子了。你有女朋友吗?”此时她表情寂寥和落寞。

我摇了摇头,抑郁地说:“过去有一个,只是分手了,因为我是个红不起来的龙套。”

“是她眼光不好,龙套有什么不好?”她说着淡淡看向不知何处的远方。大概又想到了一些往事的片段。她又继续开口说道:“我在认识我先生之前也有个男朋友,他呢,和你一样,也是个龙套。”

我惊讶的“啊”了一声。从前媒体不发达,要放到现在,当红女星的龙套绯闻男友,早就传到不知东西南北了。

“他从前同你一样很刻苦。”

“谬赞谬赞,我只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,算不上刻苦。”

她 没听见我说的这句话,顾自说着:“我在拍《隔世情缘》的时候,才二十出头,人人都说年纪轻轻哪知道什么叫爱情呢,可我却恰恰认为那时候才懂得什么是爱,只 是当时没明白过来罢了。我那时候就已经是那部戏的女主角了,他呢,是一个和群众演员差不多的无关紧要的小角色,他演一个车夫,只有一个镜头,也只有一句台 词,就一句‘小姐想去哪里’,镜头就转到我脸上,我坐上了他的黄包车,就没他什么事了。等到整部戏拍完了,他统共也就那么两三个镜头。在片尾的时候,演员 表里也只有车夫两个字,和甲乙丙丁没什么差别,而且排在最后一个,怪可怜的。我有一次拍完戏,把他当成了剧务,我就叫他给我去买橘子罐头给我吃。他就真的 去了。开拍的时候,他还没回来,真正的剧务着急起来到处找他,过了很久他才回来,满头大汗,手里拿着一罐橘子罐头,还被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,还说要把他 当场给炒了。我在休息室里补妆呢,补好了妆出来才看见他被人痛骂,我就跑过去帮他解释了。后面事情也就这么解决了。他留了下来。他真傻,这事因我而起,他 还不怪罪我,反倒说是我帮了他。从那以后,他每天都给我买橘子罐头,味道真甜呢,现在恐怕买不到那种了,买的到,也不会像从前那么甜了。后面我们就在一起 了。别人都不知道,但我母亲知道了,她又怎么会同意呢?可我不管,年轻时就是这样,有种不管不顾的勇气,可恰恰这股勇气,使我们遍体鳞伤。”

(五)

陆芳寻忽然停了下来。她问我可要饮茶,我点了点头,她就拿了一罐茶叶来泡茶。

“陈年的普洱茶,很香!”她闻着袅袅茶香,闭眼凝神。

我喝下一口茶,陈年的普洱茶,陈年的往事。我说:“后来呢?”

陆芳寻睁开眼,像每个回忆往事的人一样,眼中闪着宝石般的光。

“后 来,我母亲安排了我与我先生相亲。要是他让我看了一眼就讨厌也好,但我一点也不讨厌他。我跟他说,我有男朋友了,他就说他不会放弃。他给我送了很多礼物, 像从国外带回来的巧克力了,香水了,还有时髦的时装。这些在现在看来都算什么呢,而对于从前那个年轻的我来说,满足了我一部分的虚荣心,每个人或多或好都 有点虚荣心吧。我和我的男朋友渐渐疏远了,因为我先生经常会带我出去参加各种活动。但我爱的还是我男朋友啊。然后,慢慢的,嘴上说爱他,他也不信了,如果 我掏出我的心给他看,我相信他就会坚信我一如既往地爱着他了,可是我掏不出我的心,好像也做不到全心全意了,一个人总不能把一切都奉献给爱情吧。他有一天 向我求婚了,花掉了那几年攒下的钱,给我买了个金戒指。我很感动,可我知道这颗金戒指有什么意义,既是他全部的爱,也是想牢牢圈住我。我没同意,你知道 的,我有事业,我不能同意。后来他离我而去,他好像往北方去了,我没找到他,最后我同我先生结了婚。”

她不安地搓了搓双手。站了起来,往自己的卧室走去。过了一会又回来了,手里拿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大红色绒布袋。

“请你帮我把这个戒指还给他。”她转而将绒布袋递给了我。

“他?你年轻时的男朋友吗?”

“是的!”

“可我。。。并不认识他。”

陆芳寻的眼神是笃定的:“你我二人相遇是注定的,我原本想等家凯回来帮我,可是我等不到了。你能来,就一定会代我去的。”

她不能去了,难道她要离开这里?

“他叫邹一澜,你去找他吧。谢谢你,小乔!”她把绒布袋按在我的手心,又把我的手合成一个拳头,她的两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拳头,她喃喃自语,“是我辜负了他的爱,我该还给他!”

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,夜幕沉沉,空气很冰,我们的手都很凉。

我不知是怎么回到1201房里的。第二天我醒来,还是九点半。左手手心里有一块软布包着一个圆形的硬物,我差点忘了,那是陆芳寻交给我的金戒指。

我从沙发上爬起来,头还是有点重,真怪啊,有床我不睡,偏偏睡沙发,而且睡了两晚。我到浴室里洗脸刷牙,脑中跳跃着邹一澜三个字,这三个字,生怕会被我遗忘似的,牢牢占据着我的大脑。

邹一澜。我念了一遍。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。

电话响了,是连家凯那小子。

“兄弟,昨晚睡的如何?我那房子不错吧!”他说话的语气听出来都是眉飞色舞的。

“不错啊,对了,住在你隔壁的那位陆阿姨也不错,她还常常念你的好呢!”

话筒边的兄弟有些不对劲,过了半会才说:“你胡说什么?”

“陆阿姨请我吃饭啊!”

“我告诉你,你可别吓尿啊。陆阿姨,她三个月前就去世了。”

我 颤抖着双手将电话挂下。双手和双脚都是麻的。但我心里并不感觉害怕。我拿出手机,想查一下关于陆芳寻一切。手机上的时间也不大对劲,十一月六日,十点三十 五分。也就是说,我是昨天下午才入住城南公寓,而我和陆芳寻相遇的昨天,是不存在的。或许只是个梦,我吁了一口气。但,绒布袋里的金戒指又作何解释。

我打开浏览器,输入“陆芳寻”三字。网页里跳出许多条关于她的消息,当然,最近的一条,即是“著名影星陆芳寻逝世”。去世的原因是在自己的公寓中心肌梗塞突发,时间是201295号。和那罐丁香鱼罐头的生产日期是一样的。

(六)

半年后,老林来找我。老林是我在某个剧组拍戏时认识的一个副导演,人还不错。他说有部电影开拍,缺个拉黄包车角色的演员,问我去不去。

居然是车夫!

我当然去,有活干,剧组还包饭!于是我马不停蹄赶到了片场,老林正在等我。他站在一群正穿着三四十年代粗布衣裳的演员中,人手一辆黄包车。

“快快快!快去换衣服!这可是大片,能露个脸算你三生有幸!”老林指着更衣室的方向,催我过去。

换装完毕后,我跻身于一群车夫之中,我真的无法确定,是否有我露脸的机会。

“哪个大导演拍的什么大电影啊,还三生有幸!”我拉着辆黄包车咕哝着。

“这你都不知道!”旁边另一位车夫仁兄开口道:“就是那个老是得国际大奖的导演邹一澜啊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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